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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是黑透了，而紫鹃还未回来。
林黛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可是还是抱着一丝微末的希望。
……也许她只是像自己一样地躲起来了呢？
天黑透了，可她无论如何不敢点起灯烛。
她想象得到，且不论自己的影子会映在纱窗上，一旦夜叉看到此地亮有灯光，必然会前来看端详。夜叉虽然还是弱质女流的体型，可是好像根本不怕痛，一直撞门的话，两扇门迟早支持不住。
林黛摸了摸胃部，露出了事发后的第一个苦笑。
……饿了。
要说也是奇怪，平日里恹恹的什么也不想吃，紫鹃总是追在后面苦口婆心“姑娘好歹吃一点”，有时甚至还要抓了开胃的药来才能勉强吃两口。可是遭此一难，反而格外想吃点热热的东西。
当然，现在也不可能让丫鬟去厨房要个什么热粥热汤来，只是尽可能地填填肚子罢。
林黛小心地拉开床帐。
长到这么大，身边从来没有离过人。她知道只要自己一声喊，就会有丫鬟婆子上前应答。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陷入完全的隔绝，唯一陪伴她的是窗外时有时无的咆哮声。
明明是住了多年的潇湘馆，可是在一丝光也照不进来的凄冷夜晚，却是那么令人胆寒。
林黛坐在床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下去找点吃的。
……不吃不行。
林如海幼时耳提面命，饮食不可过饱，却也不能空腹入眠，如此方可养生。更不要提她现在是真的很饿。
林黛想了一下，橱柜里是有一些蜜饯干果之类，只是现在情况不明，还不知要这样躲藏多久，因此以防万一，这样能长期保存的食物是不能轻易动的。
外间的炕桌上倒是有些茶果点心之类，不宜久放，正适合现在吃。
林黛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穿上鞋，小心翼翼地绕过脚踏和绣凳，尽力瞪大眼睛，悄悄摸到门口，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外间也是一片黑暗，一丝月光也无。
精致的装饰、名贵的摆件，在黑暗里失却了种种富丽的光泽，只让她感到异常孤寂。
林黛摸索着走到炕旁，静静地倚着炕桌坐了下来。
炕上一向烧得暖洋洋，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炕也是可以这么冰冷的，不由得微微哆嗦了一下。
炕桌上摆着两碟极精巧的糕点，一碟菱粉糕，一碟枣泥馅的山药糕。上午老太太打发人送来时，她还略觉棘手，可是万籁俱寂的此刻，思及老祖母一片情意，林黛忍不住落下泪来。
林黛摸了摸那玛瑙碟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自旁边取了一牙柚子，送到嘴边细细地吃。
一时寂然饭毕，手边犹有一壶残茶，林黛以手背试之，不出所料一丝热气也无。只是目下情状实在由不得挑剔，她便倒了小小一杯，放在手心转来转去地暖着，虽然无甚用，可是心里却觉得有一丝安慰。
往常，这时正是挑灯夜读的时刻，或读一卷书，或临一张帖，伴着紫鹃剪烛花的影子。林黛披上外衣，无声无息地走进了书房里，在自己惯常坐的椅子上坐下。
她看看案上的烛台，怔怔然地想，谁知道能点灯竟也是奢求呢？这时候，哪怕是一个火星都好啊。
窗外竟比室内还要明亮几分，林黛倚在案上，看着窗户上投下的竹影，想想紫鹃，想想贾母，想想宝，又是落一落泪。
纱窗上突然出现一个可怖的黑影，伴着低沉的咆哮。林黛冷不防看见，心中便是猛地一跳。她立刻捂住嘴巴，无声地伏在案上，看着那影子在纱窗上往来浮动。
是雪雁？还是王嬷嬷？
林黛望着那陌生而熟悉的影子，一时之间心痛难当。不意想起宝前日祭晴雯的诔文，当时宝一时兴起，直说要改成“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她那时心有所感，却还是强撑着道：“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
岂知不过几日，就一一印证了呢？
眼前茜纱窗，还是当日印着众人如花脸庞的、烟雾一样的软烟罗；而那黄土垄中……谁知斯人竟连安息都不得！
林黛伏在冰冷的案上，死死地咬住泣血的悲声。
她不敢想，可又不得不想。
如果所有人都变成了这样夜叉一般的怪物，她该怎么办？她一介闺阁之流，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走出这扇门都希望渺茫，更不要提天下之大，投奔何处？外祖母年高，一生落得这样结局，怎能不痛心！
还有宝。平生唯一知己，不知……
窗外的夜叉已经离去，林黛等了一会儿，拭去满面的泪水，直起身体。
不论如何，既然她还活着，那就还是要像以前一样地活下去。
……即使只有她一个人。
这不过是一场散去的盛筵，只不过打扫残局的，是她而已。
林黛闭上眼睛，静静地默诵了一卷经，然后在心中临了张帖，笔意一气呵成。
“姑娘，该歇下了。”
她的耳边好像还有年轻的女子笑着这么说。
于是林黛回到卧房，就着白天的残水，认认真真地净面、漱口，轻手轻脚地躺回床上。
“我今天上夜，姑娘睡吧，我陪着姑娘哪！”
又是谁的声音，始终温柔带笑。
林黛细细地拉好了床帐，在枕上躺了下来。她往里面靠了靠，留了一半枕头出来。
翻来覆去，辗转难寐。林黛朦胧想起早年自己说过的话，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她那时觉得为免伤感，倒是不聚的好。
可是她总以为，再怎么云散天涯，身边总还是能留下些什么的。
原来并不是。
不管是姑苏的水土与草木，还是金陵的莺歌与燕舞。就像春风，永远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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