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殿前都点检这个官职，有些微妙的不同寻常。
论制，这是殿前军的统领，直接掌管宫禁守卫，因而军中都是精兵强将，又或是世家子弟。殿前都点检一职便显得格外举足轻重——无论是权力，还是人脉，都早已超出了这个职位本身的品级。前朝就曾出过以殿前都点检而起事的开国皇帝，足见这个官职之下，究竟有多大的实权了。
然而也正是因此，自那位皇帝登基之后，便对殿前都点检一职极为忌惮，不久便寻了个由头，干脆就将这个官职一并撤了。
及至本朝，按官制，殿前都点检一职倒是仍旧留着，但从来都是虚设、几十年来从未有人领下这个职务。原本的殿前军也已并入禁军，如今一并由温钤执掌。
在这个时候，景帝忽然封了温然为殿前都点检——先不说以女子身份入朝简直是史无前例，就说是这殿前都点检本身……如今到底是领兵还是虚职？若是领兵，那是仍按旧制随扈宫禁，还是有什么别的安排？兵权的交接，本来就是万众瞩目，更别说是肩负天子身家性命重担的宫中禁军了。
顿时便又有人想到——禁军如今是温钤统领，整个京畿都得靠他镇着、不可能每日在宫中随扈。在这个时候，又有谁能比自己的亲生女儿更值得信任呢？
景帝突然来了这一手，一时间满朝上下都被震得有些发懵，个个都把自己关在府里、抓破脑袋想要揣摩圣意，一时半会儿地，倒是都忘了提温然还是个女子、入朝不合规矩的事了。
且不说这授职的旨意一下，京中是如何一下子炸了锅，这头温然跟着内监进了御书房，就见不仅皇帝在，自己的父亲也在。
她虽不知道皇帝找她是什么事，但也没什么可慌乱的，坦然下跪行礼。
皇帝没叫她起来。
温然便也没起，只是从原本平视的视线里微微抬了头往殿上看。
景帝对上她的视线，看起来不仅没有因为她“直视天颜”而有什么不满，反倒像是心情不错的模样，笑了一声，忽然问她：“你虽然跪朕，心里却没有什么恭谨敬畏。虽然没有什么恭谨敬畏，可是要跪朕，你却也没什么心有不甘，是也不是？”
饶是温然也有些意外他会突然说出这番话来，想了想，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垂了首：“陛下明鉴。”
乍一听，也不知道这究竟算是辩解，还是承认。
但这御书房里的三个人显然都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温然是真的觉得无所谓——只是一个动罢了，无关紧要。不跪，不见得高洁出尘，跪了，也未见得低人一等。至少，对她而言是这样。
当然，她并不喜欢跪礼，但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太重要的事。
景帝似乎心情更好了，又笑了一声，一边叫她起来，一边又转头去看温钤：“你这女儿到底是怎么养的？别说是女儿，朕养了这么多儿子，也没能养出一个这样的来。”
听着像是夸奖。
真有意思——若说她性情温和，有时候却也坦然显露自己的锋芒；若说她锋芒毕露，她却每时每刻都会为对方留一线温和的余地和台阶。
温钤垂首，低声请罪。
景帝摆摆手示意他无妨，然后便封了她为殿前都点检。
温然还记得回京那天，满殿的御史是怎么弹劾自己的，此时也不免有些意外，下意识看了眼温钤。见父亲隐隐对自己颔首，温然便也没有说什么，依言谢了恩领了差事。
然后景帝就打发她出去，继续往皇后那儿去了。
温然走到门口的时候便有了些头绪，待真的见了皇后，对自己的猜测已有了八九分的肯定。
陆皇后对她的态度并不友善。
陆皇后如今也不过是三十多岁，保养得宜，依然明艳。又因是久居高位，明艳之中又颇具威势，坐在上首垂眸看来时，很有些睥睨的意味。
温然神色坦然，眉眼温和，仿佛对她投来的视线一无所觉。
“听闻前几日郡主拒了太傅府的婚事，”坐于上首的人说着，搁下了原本捧在手里的杯子——瓷器与桌面相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脆响，随即是女子难辨喜怒的声音，“想来是峥儿顽劣，入不了郡主的眼。”
温然依然还是那套谦辞：“臣自幼出入军中、行止粗俗，不堪相配。”
但这一次，她的自称，是“臣”。
这是景帝忽然下旨的用意之一，或者说……是温钤同意这么做的原因。
她有官职在身、而非仅有郡主爵位，这就是说……她的身份，不再是后宅女眷，而是朝臣。
她的事，不是后宅之事，而是前朝政事。
而后宫，不得干涉朝政。
“是吗？”
皇后又上下打量了她许久，见她始终气度安然、既无惶恐也无焦躁，顿时便垂下了眼帘不再看她，语气里却带着些不耐，“温大人，你下去吧。”
温然仿佛听不出她话里的讽刺，得了这一句，便毫不犹豫地应声告退了。
她正要出宫，走了没几步就见有人正迎面走来。和她对上了视线，那人下意识就舒展了眉头，下一刻又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很快又做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待到两人走得近了，他才懒洋洋地开口：“还没恭喜少将军。”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听来的这个称呼。
温然点点头，神色如常：“多谢殿下。”
褚炤看了她一眼，啧了一声：“本王正要出宫，少将军既然同路，不如一起？”
温然自然没有意见。
褚炤和她并肩往宫门口的方向走。
——其实他才刚进宫，事儿还没办完。
但没关系，看到温然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今天没事儿了、要出宫了，现在、立刻、马上，就要出宫。
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和往日并无不同，视线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往身边的人身上飘。
每天都是偷偷去看她，还从来没有过什么光明正大和她单独走在一起的机会——光明正大，单独，这两个词得着重读。
但大庭广众之下，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
直到又有人迎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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