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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岁的第二天早晨，向泽微没能起来。
每15分钟一个闹钟，每个闹钟响三遍，房间从早晨8点就响起催命般的鬼叫，12点已过，楼道里打饭回寝的同学都要睡午觉了，向泽微还是没起。
准确地说，向泽微的脑子醒了，身体没醒。
大概永远也不会醒了。
她听见自己的手机疯狂大叫，为了闹钟能响，常年静音的手机，音量开到最大，哪怕是个魂都觉得吵。
她守在门口，像一缕轻烟绕在门框上，没人能看见。
同学拉来了宿管阿姨，阿姨喊来了辅导员，辅导员想打电话给她妈，却发现通讯录上写着已故。
诶……对，我妈说不定在天上等我呢。
向泽微不再看戏，后面无非是某高校毕业生猝死寝室内，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微博热搜要是没有明星婚恋，前五十估计能擦个边，这就是她一生中最功成名就的时候了。
她脑子里过一遍觉得就那么回事儿，不如赶紧上天，看看她妈长什么样，她妈走的太早，十几年过去，儿童节目的美女姐姐她也认不出来了，遑论没见过几面的妈。
结果说好的天使没看见，接她的是一对鬼差。
不知哪来一阵奇怪动静，仿佛《西游记》片头曲贴耳朵播放，一段上世纪的电子仙乐穿脑而过，向泽微被两个掩面长袍的魂影兜头一罩。
鬼差说上天无路，入地有门！
浓雾扑进眼里，她寻思这俩鬼怕不是把她塞进薯片筒里带走，窄窄圆圆一长条，眼睛一闭就没了知觉。
再醒来身边早已没了鬼差，乍一看这地方像是码头，远处的集装箱码到天上，阴森森的没一点亮光。
向泽微试着走近瞅瞅，这哪里是什么集装箱，都是一摞摞的担架，每个担架上都端端正正地放着个魂，奥斯维辛集中营也排不了这么紧，走到现在，向泽微终于有点早该如此的毛骨悚然。
四处都漆黑一片，伸手出去就有鬼魂穿行而过，还挺环保。向泽微左右转转，大家都负距离接触也不会互相打扰，多省空间。
她胡乱走着，终于在前面看见一丝红色的亮光，再凑近点，是四个血红的大字：“地府口岸”。
“那边的！说你呢！愣着干什么！”工作鬼员举着金属探测器在闸口使劲挥舞，鬼魂像塑料袋被风吹着，飘飘悠悠地挤在安检门前。
“没听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吗？”右边的安检鬼员从小女鬼脖子上薅下来个玉牌挂饰，端详了两眼，塞进自己兜里。
“这是我妈留给我的，开过光的！”那女鬼拼命掰扯着，被鬼员往前狠狠一推。
“走吧您嘞！”只听见“扑通”一声，女鬼没了踪迹，“知道是开过光的，不然这么个小东西还能过鬼门关？”
鬼门关的大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做人注意分寸，做鬼注意边界感，请勿随意穿过她人身体！小心避让，有序过关！”
这两个月来的人格外多，安检口的鬼警难免体力不支。
向泽微慢吞吞地往前挪，真是活着的时候被剥削，死了还要被占好处，想留的东西留不住，人倒是扑腾得快，不知道那些人挤什么，赶着去投胎啊。
粗检后还有细检，被抬来鬼门关，身上的东西早就丁点不剩，向泽微刚才还奇怪安检机放着做什么，离得近了才看清，脱光了的鬼一个个虚影似的推进机器里扫描，大概是生命旅程最后一次x光，照得格外完整，临死前的样子在屏幕上一闪而过。
“请勿私藏个人物品！”鬼警大喊了好几遍，机子后面排了几个双手紧扣的鬼，这波鬼潮过了等着重检。
向泽微没那么多放不下的，看着眼前稀奇古怪的死状，她觉得自己的倒霉人生还算有个幸运的结尾，赚到一个不错的死相，睡一觉就自己来了，别人乍一看都看不出死因。
旁边有人窃窃私语，两个七八十的老头正对推进去的女孩指指点点，那姑娘手腕上的伤状似新割，层层叠叠血肉模糊，可舌头也长长地伸出来，脸色青紫渗出些血点。
“不懂得好好珍惜，这么年轻就寻死，作孽哟。”
向泽微翻了个白眼，死了还要被人评头论足，也不知道是谁作孽。
离安检口越近，水流翻腾的声音越明显，向泽微避过好几个插队的死人，探测光终于照到她身上。
“24岁，溪山人，待业状态，无直系亲属，急性心衰而死，华北区冥界闸口核验中。”
地府的系统太先进，死后这么扭曲的脸都能认出来，比人间银行的面部识别不知道好到哪里去，回想起改个手机盾都要被人脸确认卡一下午的悲惨日子，向泽微对地府的生活多了些期待。
她刚抬头想和新环境打个招呼，就被一脚踢进水里。
滚滚浑江西逝水，浪花淘却磷光悠悠。
她被丢进了忘川河。
魂体在河里沉沉浮浮，大概是忘川的特性，泡在里面的部分突然有了实体，向泽微一路被拳打脚踢，脸上估计挨着谁的□□还是屁股，她试着把手伸出去，又不知道抓到了哪位的衣服，隔着发蒙的鼓膜，听见几个带生殖器的脏字。
比上海南京东路去陆家嘴的早高峰还挤。
关卡广播还在说什么，向泽微听不太清，隐隐约约抓住尾音，约莫是“转世集散中心欢迎您！”
她顶开上面层层叠叠的躯体，艰难地探出头来。
灯光照得河表澄明，流光溢彩都无法形容，临河的商铺霓虹高矮错落，垂着的各式灯笼像要探进江心，远一点高耸入云的写字楼比比皆是，两岸行人如织，穿着打扮上至商周，下至上周，目不暇接。
地府真好啊，向泽微摩拳擦掌。
河道中间不时横伸出指路牌，魂魄跟着河水经过大坝，流入不同分块的泄洪渠。
“异国投胎请走右边匝道！g01出口前往亚洲，g02出口前往欧洲”，一段手臂拍过来，把向泽微的头又摁了回去，后面的选项淹在水里，再挣出来只听到，“途径岔路口，请减速慢行！”
她挤到河边，扒着堤岸一点点挪动，路过岸边的小渡口，几个人排排坐在台阶上，垂着头唉声叹气，她停了片刻，那些人也被推下水来。
“诶，诶！”她冲岸上的人高喊，没人理她。
向泽微只能揪住就快飘远的幽魂，“你怎么又下来了”，她费劲扒拉刚下来的这鬼，“劳烦您说句话，我们这飘到什么时候才能上去？”
被她拽住的也没力气游，两只鬼被潮水越推越近。
“上不去，你别白费力气了。”
向泽微冒在空中的头已经和那鬼合二为一，身子也上下嵌着，紧紧贴在一起。
“上不去是什么意思？”
“这河里的鬼都是要直接转世的”，那鬼后仰着脖子，即便是死了，变成虚影，交错着和陌生人嘴贴嘴，仍旧十分恶心，“你快选个好点的匝道进去，越往后越是穷乡僻壤了！”
又到了一个岔口，从这里就要分南北，身边鼓噪起来，向泽微只能扯着嗓子大喊：“我不想转世！”她把那鬼的衣角都要揪脱，“大哥你别走啊！不转世的怎么办！”
声音越来越模糊，人头起起伏伏，她只能看见鬼半个侧脸，对方大张着嘴，向泽微也听不见声，恍惚间她以为自己又在玩寂静中的呐喊，青白肿胀的脸做着口型：“工作！找工作！找到工作就能留下！”
鬼潮向一侧涌去，她不知不觉已经被冲进南方投胎区，所有鬼都在河里伸胳膊踢腿，各显神通，使出吃奶的劲往匝道挤去，向泽微抬头一看，哦豁，长三角，很好，从高考卷到买房子都是地狱难度的地方，她就算留不到地府也不去。
忘川熙熙，皆为利来，冥界攘攘，皆为利往。
向泽微一只鬼逆着大流划去，身边除了还沉浸在上一辈子的悲伤中的糊涂鬼，就都是在鬼挤鬼中落败的落魄鬼。她们不上不下地在河道另一侧浮着，向泽微是想看看两岸有没有什么招工信息，其她鬼大多是不想去偏远地区，还不死心地伺机而动。
在马赛克一样的小方块信息中，向泽微终于找到一条有用的：“有意应聘者上岸后请到地府人才市场034摊位，我们在这里等您。”
没等她看清楚，身后的大坝突然泄洪，汹涌巨浪如鬼界的血盆大口，扑面而来，刚才还在观望的几只鬼，眨眼间消失在潮中。向泽微把从羊水里游泳就攒下的经验全使出来，也没能停住分毫，来自洪荒的巨力推着她一路疾驰，跃出崖边，她乘着瀑布的水沫远远瞅见河道的尽处。
奔腾的忘川从前面一分两半，右边的鬼多得像锅里下饺子，挤挤挨挨地向转生门流去，这时候哪怕不是自愿，也要赶着投胎了；左边则只有寥寥几人艰难爬坡，岸崖就如没有支点的攀岩墙，最后一截近乎仰面朝天。
向泽微蹬着身下不知道谁的身体，拼命往左边游去，活着找工作没使上的劲，全在这时候爆发。
生作死时，死亦生。
怎么到了地府也得争着上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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