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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飞鸿踏雪，历历在目。
霁灵缓缓睁开双眼，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回到长明殿躺在那张木板床上。床边伏着一个男子，品貌非凡、俊朗清秀，正昏昏睡着，也不知道梦到什么，他眉心一皱，攥了攥拳，不甚安稳地呓语起来：“霁灵……”
他额前有碎发落下，霁灵伸手欲替他抚开，忽觉掌心攥有一异物，低头看去，竟是那枚青鸟羽钗。
若非他将深情藏于钗中，她断不能在失去记忆的两百年后，被羽钗所伤而回忆起过往……霁灵呢喃低语：“你把元神封存钗内，又将此钗葬入长安残城，是连死都想要跟我葬在一起的意思吗？嗯？”
许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他倏然惊醒，看清眼前女子确实睁开明眸望着自己后，大喜道：“霁……阿染你醒了？伤口疼吗？渴了吗？”
阿染？霁灵眉尾一挑，回道：“还好，不渴，君安。”
此时，外殿传来一阵吼叫：“阿染？！阿染你在哪儿啊！我怎么听说你又受伤了，阿染啊——”
霁灵心想：又是一个藏头藏尾的家伙。
阿虎扛着一麻袋枳果冲进内殿，一边跑一边继续喊嚷：“哎呀原来在这里！阿染啊你怎么搞的？我才回妖界探亲几日，你竟然又受伤了？严不严重啊？谁！谁伤的你？！”他忽地看见正在倒水的君安，磨牙呵道，“是不是这个臭小子！？我就知道，留他在你身边不就会有好事！你看我不揍他……”
“不是他。”霁灵抚平被压皱的衣摆，淡淡开口，“你若不想挨下本尊的拳头，就别再说什么要揍他的妄语，否则若真伤了他，你就去把书斋里的所有兵书全抄一遍……不，两遍。”
阿虎怔愣住，久久不能回神，不是因为她袒护君安，而是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还有说要罚自己抄写兵书的法子，实在是像极了……他慌张地说：“那，我，我去给你熬药。”
霁灵想起那些年喝的苦药汤，当真是不堪回首，闭上眼睛说：“不必了，我不喜欢喝药。”想了想，又补一句，“尤其是你熬的药，太苦。”
阿虎苦口婆心劝道：“再苦也要喝呀，良药苦口，喝了药身体才能好……”
“你耳朵也是假的吗？”
霁灵别有深意地瞟着阿虎。
阿虎一颤，暗忖道：她该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吧？！他心中陡然惶恐，诌个了借口就逃离了长明殿：“我去万魔山，给你摘果子……”话音未落就不见了踪影。
霁灵扶着床沿正要起身，蓦地顿住，眼神一斜瞧向木床。
君安唇角微微勾起，明知故问：“怎么了？”
霁灵略有些不自在，咳了咳说：“没什么，床太旧，不好睡，改日我叫人扔了。”
她可不希望床板上的东西被人发现。
君安淡笑着拦道：“其实，旧床睡得才舒服。”
霁灵默叹，哎，他怕是已经看见了……也罢。她没再回应，拢好衣裳就走出长明殿。
殿外宫道上，桤暮焦急地转来转去，盈盈和书游亦是面色凝重地守在旁边。
这场面怎么还有点好笑呢。霁灵走到桤暮面前，托掌变出一卷曲谱，说：“此乃神界的洗髓曲，你听上千年就可以洗净体内的魔修，还不会损伤半分修为。虽然过程有些痛苦，但幸好你修习魔道时日未长，尚有机会重新修炼，届时以钟山的灵气养神，很快就能再踏入仙途，一了夙愿。”
桤暮没有去接曲谱，而是问道：“魔王大人，您这是要赶我走吗？”
“本尊只是希望，比起忠于魔界，你能更忠于自己的内心。”
本尊？君安心想，阿染可从不会如此自称。
桤暮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不！魔王大人，我桤暮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恩仇必报。您有恩于我，而且是我穷尽一生都报答不完的大恩！所以我是绝对不会离开您、不会离开魔界！我桤暮，此生都会为了您、为了魔界效力！修习仙道还是魔道，都是命，我任命，但绝不屈服于命！”
霁灵不再勉强，收去曲谱，又来到盈盈面前。
然而不等她开口，盈盈就说：“魔王大人亦不必赶我走，我是妖者，自知早晚要回到妖界，只因魔界尚有我在意之人，所以暂且不会离开。”
霁灵最后走到书游身前，从头到脚细细审视着他，忽有些阴阳怪气地说：“据本尊所知，魔界可没有你在意的人。”
书游怔了怔，眼睛里隐隐泛出热泪：“卑职……”
“罢了，你所求何事？”霁灵打断了他的话，问完这一句又动动手指去探书游的修为，颇感意外道，“嗯，有长进啊。”
书游敬重行礼，犹豫地开口：“我，我是想求您放过……”
霁灵一声叹息，“你回去吧。”
书游急道：“魔王大人！”
霁灵表情不悦，声音厉了两分：“放心，本尊还是那句话，只要她不做过分的事，本尊懒得理她。”
书游知道所谓的“不做过分之事”，就是不伤害卿寻的事。
“你回去好生修炼，待事情了结，本尊自会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霁灵没有当众把话挑明了说，敷衍两句便遣了他们。
本以为能落个清净，好好在魔宫逛一逛，看看多年过去这里有什么变化。谁知才走了两步，迎面就奔来一人影。
连雾满面欢喜，步步生风，兴冲冲地跑到霁灵身边抓住她的双肩左看右看，然后装模做样地拱手贺道：“恭喜呀魔王大人！要不说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醒来的可真是时候啊！这不，你刚一睁眼，就有人来给魔界送钱，哈哈哈哈！”
霁灵淡定道：“什么送钱？”
连雾笑声倏停，好奇地打量着她，说：“怪了，以往你一听到有人来送钱，必定马上拉着本君去瞅瞅是哪个傻子，今日怎的这般淡定……你撞坏脑子啦？”
霁灵剜了他一眼。
连雾不敢再说，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回魔王大人，是鲛人族长芊月来还欠款，此刻她正在启芜殿恭候魔王大人您呢。”正经不过一句话，他就又凑到霁灵耳边嬉笑着补充道，“她可是带来了不少钱哟！虽说与欠款相比仍差了一大截，但是，嘿嘿，聊胜于无嘛！”
霁灵刚醒来不久，思绪还有些跟不上，回想了片刻才记起连雾口中的芊月，是那个曾将君安困在北海数月的小鲛女。
或许就是那时候，归于神墓的部分神识回到了他的体内，以至后来墓碑消失、天帝起疑，继而设计他们前往长安残城……霁灵忖度道。
连雾一边拽着霁灵往启芜殿走，一边催促：“还发什么愣啊！咱们赶紧去收钱，阿掖还等着我忙别的事呢……”
霁灵突然停住，“阿掖？”
“啊？！不会真傻了吧？你连刑掖都不认识了？”连雾吓了一跳，“坏了坏了，完了完了，阿掖要知道你这个样子非得担心死，还会怪我没保护好你……不行！你还是先去喝药吧！”
霁灵鼻尖一酸，怔怔自语：“是啊！我怎么……我早该想到的！”
言罢，她立刻向归山居飞奔而去，徒留连雾与君安面面相觑。
霁灵从未跑的这样快，懊恼又欣喜，激动又情怯，一路上她的内心不停地狂喊：我怎么会不认识他？！我怎么可以不认识他？！
她不管不顾地闯入归山居，泪眼模糊地望向院中的男子，颤声唤出了那一声久违的：
“兄长！”
长盛在霁灵闯入的那一刹那，似是心有感应般地转过了身，笑着张开双臂迎接她。尽管黑巾敷面看不见他飞扬的唇角，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却溢出了藏不住的笑意。
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幸好等到了，她已认出了自己，今后再无须用刑掖的身份而活了。
霁灵再也抑制不住，飞扑进长盛怀中啜泣起来，泪水夺眶而出，很快就浸湿了长盛的衣襟。
长盛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谢谢你从未放弃我。”
霁灵缓了半刻，离开他的怀抱同他相对而立，抽噎着用手指轻轻触碰那条黑巾，“兄长，这……”
长盛摘下黑巾，露出脸颊上纵横交错的疤痕，骇人得恨。
霁灵吓了一跳，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任何话，眼里又盈起泪水。
长盛赶紧说：“没事的，不疼，都过去了。”
“究竟怎么回事？”
“其实，当初为兄也熬过了老魔尊的涅槃之劫，只是事发突然，为兄被穷奇咬噬重伤，神法尽失，只剩最后一口气时被连雾所救，后与他一同逃到人界，流浪人间万年之久。”长盛顿了一顿，才又笑道，“幸有连雾，相伴至今。”
“算起来，他是你亲手栽种的树果，对你忠心、救你于危难乃情理之中。”
长盛看了霁灵一眼，没多解释，继续道：“后来，连雾怕神界知道我没死后会派神兵来把我抓回去，就将我藏了起来。那时候人界闹饥荒，我们走投无路来到魔界，一起修入魔道，也算是为你这位魔王大人做些事情罢。”
霁灵蹙眉道：“兄长受苦了，这些年为了隐藏身份，话都不能多说几句……”
长盛忍俊不禁：“不苦。你有所不知，是连雾非得让我那样的，他说一个人的功法相貌都可以长久的改变，但声音很难，稍有不慎就会露出马脚，所以才让我少在外人面前开口说话，以免被人发现我就是长盛。”
见他左一个连雾右一个连雾的说，霁灵也猜出了几分。她原以为兄长会同某位名门神女修好，即便成为魔者，也是要和容貌姣好、魔修高强的女君结为连理，万没想到，他竟在一颗果子上折了腰！
如此一来，自己不就再也没机会当姑姑了吗？霁灵想着想着就又要落下泪来，好像此生所有难过的事都在此刻经历了一遍，心底悲伤难以自持。
长盛宠溺又无奈地笑，轻拍着她的后背哄道：“好了好了，几万岁了还这样哭？叫别人看见可是要笑话你的！你一会儿不是还要去见那个小情敌，眼睛肿成桃子可如何是好？不哭了啊……”
霁灵闷声辩驳：“哪有什么小情敌，哪有谁敢笑话我，只要兄长不笑话我就是了。”
“是，魔王大人，为兄不笑你。”长盛拭去她的眼泪，心疼地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霁灵，抱歉，让你受苦了。”
如果当时他能想方设法回去神界，把一切都告诉天尊、告诉霁灵，或许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了。长盛心怀愧疚，却又无可奈何，那时连雾为了救他亦是遍体鳞伤、委曲求全，苦不堪言，他绝不可能弃之于不顾，更是……更是对那小果子生出了难以放下的牵念。
因此，长盛来到魔界后就成为了七君之中对阿染最忠诚的那一个，除了连雾，便只对她无有不应。
霁灵摇了摇头，同长盛说：“兄长，我不苦，真的，一千年了，你还在，星琢也还在，神魔两界不曾有过大战，苍生亦未受其害，所以不苦的……”
她有些语无伦次，长盛却听懂了她的意思，甚是欣慰地笑了笑，忍不住逗她：“那他呢？那位魔王大人的小郎君，为何你只字不提他为了你使用执念之术、不惜变成魂体游荡六界五百年的事？”说着还往门外张望一番，“他不是同你形影不离，怎么没有跟来？”
“许是被连雾拉去应付启芜殿的贵客了罢。”霁灵颔首低笑，“不满兄长，五百年前，我也已将他视作我的执念，同他一样使用了执念之术，护他安好。可惜当时我修习的过于仓促，不慎遭到术法反噬，因此沉睡了两百年，醒来又忘却了前尘往事，不然，我还可以再早一点遇见他，早一点把他变作我的凤凰骨，那样就永远不会同他分离了。”
“你既如此情深意重，打算如何应对那个把他困在北海的小鲛女？”
“此事不急，我再想想。兄长，我现在最想知道，我在万象山被羽钗所伤后发生了什么事？”
霁灵担心，若天帝知道两位先战神仍存于世上，必定会有所动作，长盛入魔已久再回不去神界，但卿寻……
长盛说道：“当时我感应到你出了事，就叫连雾赶去万象山寻你们。连雾告诉我，天帝已经知道君安的真实身份就是卿寻，还同他说只要他回到神界，今后神界就再也不会为难魔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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