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戚枝离开黎谙的那天，漫天大雪，她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黎谙将他们从相识到“相知”到“相爱”的过往一一回溯，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说流离失所失又在万里山迷了路中了猎户的陷阱，可是万里山寻常女子哪有那样的脚程与勇气踏入？
她说山脚下有一间客栈，可是哪有客栈天刚亮客栈里的人却早已离去，后来从林府逃往万里山途中，客栈里的人说万里山只有一间鬼楼。
她说她会医，可神识附在她手掌心时，他分明在眩晕间感到一丝妖力的波动，而那令上清镇神医都束手无策的林疏意却被她轻松医好。
天鸣寺外偶遇她时，她说她来此祭拜想要早日与亲人团聚，可为何空手而去，而那神像又如此碰巧被人毁去，让那背后的妖人惊扰而逃。
沉冥界，汪海妻子身受浊气侵蚀高热不退，她说她带了灵药将素年医好并带回通道的消息，可是后来他才知道那些高热是阴气入体，她一介凡夫俗体，如何将阴气逼出的？
后来她说他再无人可依，前路茫然，他提出想要带她回仙门，而她欣然答应，却在临近仙山时气息不稳，灵气会攻击妖邪之物，而她却说是心底伤痛未散。
再后来灵月洞一个月朝夕相处，李轻音对她多有为难，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想看看她是否也会吃醋，仙门师兄弟们早在传他二人的绯闻，他没有否认，没想到她却屡次对修炼一事敷衍了事，那样子分明是不愿与他结为道侣。
她失踪在灵月洞一整日，黎谙急得对李轻音恼羞成怒，好不容易在镇压猫妖的地方找到她时，她说她是迷了路，可是猫妖素来安静，为何偏偏那日发出动静将本来不是一条路径上的她吸引至此？
天水城她也曾有多次露馅，黎谙不是没有发觉过，只是她说，他就如此信了。
他不愿意去揣测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也不愿意以最坏的想法去想她，他相信她展示给他看的每一面，每一句话。
黎谙想起与戚枝相处时的破绽，心中像是堵着了一团气，他的怨念无处可去，只能不停地一下一下的捶地，留下一个又一个血印。
他恨她为什么要骗自己，恨她将自己的感情玩弄在手中，恨她绝情离去，然而良好的修养却教会了他不会恨，到最后他只能恨自己为什么要相信她，明明此生志向是向道却为什么要对她付出一腔真心。
他怪自己道心不稳，怪自己学艺不精。
怪着怪着，他又止不住地想起她的好来。
他第一次下山，空有一身灵力，但却畏惧妖魔鬼怪，明明是将她错认为了恶鬼，但她却说“这荒山野岭，我又独自一人，道长恩人错认也是正常的。”
恶鬼巢穴里，他耗费了许多天材地宝布下阵法捉住送金仙人时，她说“道长恩人好厉害呀！”，那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夸奖他，以前在仙门他能听到的只有“不错，还需要继续修炼。”
她对女子有怜悯之心，对寻找亲人的老欧富有同情心，在沉冥界应付守城人的也是他，教他如何与人相处的也是她。
他受伤时，为他涂药激起情欲之人，还是她。
他被困阵中时，她模样憔悴，失魂落魄抱住他“还好，你还活着。”
她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她说“我要夫君亲自为我下厨。”
她说“夫君，你太可爱了。”那是他们第一次行亲密之事。
她说“黎谙，你想要我吗？”
她说“道长公子，抱住我。”
……
一幕幕都在他的眼前，她的好令他无法自拔，但越是如此他一想到他所有的好都有可能是为了骗他，都不是出自本心而为的，他就犹如一把利刃扎在他心头。
他将那些她的谎言误以为了是女子的倾心，明白了这一切很有可能都是由他自我妄想促成的。
黎谙是由爱生恨，又由恨加剧了这爱，便是到了骨髓一般的疼痛。
他思绪混乱，加之前一天晚上用情过度，身体清修了几十年哪里吃得消，灵力本就是不稳。
加上这一顿胡思乱想，气血攻心，灵力开始在他体内不受控制般横冲乱转。
是即将走火入魔之症状。
更无力的是，黎谙明明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变故，可是却无力或者说是无心去阻拦什么。
某一刻，他甚至在想
就让自己就此堕入无边黑暗吧。
好在，被迫听了一整夜墙角的李轻音和闵昭闻声赶了过来。
当他们破门而入之时，黎谙赤裸着身子狼狈的躺在地上，浑身环绕着黑色的雾气，双眼血红，青筋暴起，样貌骇人。
李轻音连忙红着脸背过了身子
“黎谙师兄？你……你怎么这幅样子，闵昭师兄你快救救他。”
闵昭见状也是大吃了一惊，昨夜发生了何事他不用想也知道，可为何春宵一夜之后他却变成了这幅入魔的样子，屋内也没有那个女人的身影。
但是也由不得他多想。
黎谙处在道心不稳，即将入魔之境，一旦破了功法，他这此生就即将于仙道无缘沦为一介废人，甚至还有可能丢掉三魂六魄中其中一个成为世人眼中的疯癫。
闵昭立马结了护心阵，替他稳住心神。
但是只这样，还是不够的，闵昭想起临行前，师尊告诉他的话
“一清呐，你此去下山，定要看好你云谙师弟，这护心石必要时或许可救他一命。”
那时闵昭还不解“师尊，师弟他道心稳固，这护心石是为我准备的吗？”
师尊缄默其口，只说道：“一切自有缘法，自有因果。”
现在闵昭才明白师尊的深意
他取出护心石，用灵力使得灵石靠近暴走状态的黎谙。
而处于迷茫中的黎谙忽然感到一种大地之气，一种纯粹的，一种洗涤灵魂的力量在隐隐召唤他。
他体内的浮躁之气在缓缓被那个力量扶平，脑海中关于戚枝的一切都像是被人突然抽走一般，前无仅有的空灵状态令他感到天地之间无形的灵力。
黎谙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感受到了来自窗户雪花的清冷，也嗅到了隐隐梅花香味，一丝风拂过，他都能清晰的感知到。
这便是天人合一的境界吗？
脑海中突然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黎谙，若没有她的记忆，你的世界将会变得如此美好，你不会再感到痛苦，也不会再感到怨恨，更不会被思念噬心，你觉得你要不要我帮你忘记她？”
那个声音就响在耳边，可黎谙却觉得它来自于天外，来自于无人的边境。
忘记她么？
只要将她忘记，将这段记忆从脑海中清楚，他就能获得新生，能达到他所追求的天道合一的境界。
我要当做她从未来过我的生命吗？
他一遍一遍的问自己，耳边的声音也跟着一遍一遍的附和，像是魔音入耳，又像是天籁之音，驱使着他，引诱着他踏上这条道路。
闵昭不知道他正在经历着什么，只知道他的灵力越来越不稳，可是师尊说过若是遇到此事，能过助他度过这一劫的人只有他自己，护心石只能为他指引一条路，如何选择，还得看他。
李轻音不敢转身，跟不敢出声打扰，只好念着清心咒护住这个房间，毕竟昨夜那位声称是散修大奉澈公子能在她的剑下毫无痕迹地溜走，可不见得是一个善类。
黎谙正经历着艰难的选择，他内心的痛苦，被欺骗的痛苦，让他很想要选择那个声音。
可是在他心底却另有一个声音
“不要，不要忘记她。”
这个声音越来越大，他呐喊出声
“不要，我不会当一个懦夫的。”
任何的伤痛都是人生的必经之路，以前他是天之骄子，可是却无人愿意亲近他，是戚枝带给他“情”为何物，是她将他拉入这凡尘间。
她确实骗了他，但是也教会他如何与人相处，如何获得别人的认可。
更是她告诉了他，这世间最为复杂的便是人，没有人能做到救世，行事但求问心无愧。
她带给了他前所未有的伤痛，但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虽然是虚假之物，但是他却是真切的感知到了。
他不想忘记她，哪怕将会日日活在怨恨与痛苦中。
想通这一点，那种天人合一的感觉消失殆尽，那个声音似乎极为悲悯惋惜的叹了一声，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信念坚定后，关于他的道，自然而然也就坚定了。
他要成的道，是在人间百感中悟道，这些过往经历就由着它去吧，终有一日自己能战胜自己。
道，是不能走捷径的，须得自身历过白难方能感悟。
他，要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道来，而非他人施舍。
终于，闵昭见到黎谙身上围绕的黑雾渐渐褪去，他的面色也渐渐恢复如常。
一炷香后，黎谙睁开了双眼
眼中星辰暗淡，恍若变了一个人般。
他穿上了衣服，道：“师兄，师妹，方才多谢了。”护心石躺在了他的手里。
李轻音这才慢吞吞地回过头，问道：“黎谙师兄你这是怎么了？还有阿枝姐她……”
黎谙截住她的话：“师妹，以后就不要向我提及此人了，她是妖，我与她再相见则是生死仇人。”
“啊？妖怪？可是……你……她……”她惊讶不已，口齿不清
闵昭却是个明眼人，打断道：“既然如此，师弟可是要准备回灵月洞修养一下？”
黎谙颔首，收拾行李的时候才发现沧澜珠不见了。
引得李轻音怒道：“她怎么能这样？如此对师兄，还趁机盗走了神物。”
黎谙却是没有半点怒气，像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个事实。
然而事实却是，他在回灵月洞后的三个月里，日日更加勤加苦练的练功，对戚枝一事只字不提，就连那两只魅影妖王，他都迟迟不愿意用观自在法度化了他们。
他将一切情绪封锁了起来，表面上看着跟个没事人一样，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只是他在自我欺骗，自我麻痹。
而当他风轻云淡地面对此事时，就代表着他真的放下了。
戚枝从闵昭醉酒说的那些话以及黎谙此时告知他的只言片语不难想象到她离开后的场景。
“后来呢？所以你为什么还回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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