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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给主君请安,四少爷同问老爷好。”肖峰没有经过载轩的同意竟偷跑到了主母院去找老爷告状了。只见他双手伏地,未敢抬头,很恭谨地跪在地下,这间是静玉堂专门为林将军布置的内书房。
那个身材高大、胸膛硬阔的林州堂正侧坐在书桌旁的檀木椅上研究一本兵书。林将军双眉俊飞,额宽耳阔,薄唇长髯,身着紫红宽袖锦襕袍,脚蹬长筒乌皮靴,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股军人的刚毅冷峻。刚刚就已经听到门外的贴身侍卫傅焱通报,说是四少爷那边来人请安。但其并未看一眼地上跪着的人。
在内书房服侍的还有一名侍从,叫阿夏,是林将军二十年前凯旋回程时在草丛里发现的弃婴。抱回来时正值盛夏,林老夫人怜悯,取名舒夏,自小在林老夫人的养居阁长大,大了就到林将军跟前服侍了。阿夏从小在老太太那儿耳濡目染,又聪慧识人,此刻见老爷不发话,自己就悄声走到书案旁,拨了拨烛火,看着林将军的脸色转头询问地下跪着的人:“四少爷有什么事吗?”
“四少爷自用了王老太医开的药已经好很多了,但······”肖峰止了口,看不出林将军脸上有什么变化,摸不准该不该说下去。
“但怎么了?”阿夏的脸庞在烛火的映照下俊秀生动,俨然看不出是个遭人遗弃的孩子,举止从容反倒像个富家公子,此刻仍站在林将军身后替其发问。
“但院里其他人很是苛待四少爷,不仅炭火短缺,这几日四少爷连饭都不曾吃饱过一顿。还请老爷看在四少爷体虚未愈的份上,去瞧瞧他吧。”最后这一句肖峰明显是犹豫不觉的,说得吞吞吐吐。
吴小娘与林将军义断情绝已好几年了,这是全府上下都知道的事,缘由到底是什么只有当事者知道,但吴小娘刚刚生下蓉姐后不久,孩子就被老太太抱去了养居阁抚养无疑是最大的导火索。自那之后,吴小娘古怪执拗得很,时常没来由地哭哭笑笑,或者默然不语呆半天,脾气也越来越坏,动辄打骂仆从,好几个人都跑到主母那儿哭诉,林将军和大娘子狠狠处罚过几次吴小娘。最后那次吴小娘居然跑到养居阁大闹一场,疯疯癫癫的模样都吓坏了林雲,后来竟一纵投了湖,人虽救上来了,但没过多久就病殁了。
说起来,林将军好像也无情的很,未办丧礼,也不许其入任何家祠,草草火化后将骨灰寄放在了一座庙里。是哪座庙,连主母柳氏都不知道。甚至都不许府中任何人提起关于吴小娘的一切。蓉姐也记在了主母柳氏的名下,算作了嫡女。
林雲好几次在父亲面前提起母亲来,两个人几乎都是剑拔弩张,惹得林将军极为恼火,以重惩林雲而收场。上次便是因为吴小娘祭日快到了,林雲想要亲自去祭拜下母亲,情急之下顶撞了父亲,林将军在家祠里重责了他,直打到两股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林雲始终不肯告饶认错,后又罚他禁足和减少份例,以警示他人。
肖峰自六岁上因饥荒没了父母,被变卖到林府为奴,一直跟在林雲身边。他也明白,早前吴小娘和老爷的感情好像很复杂、捉摸不定似的,好的时候如胶似漆、恩爱非常,但吴小娘性子刚烈,俩人交恶时又如同仇人相见,恨不能吃了对方,后来吴小娘不得宠爱了,连带着主子林雲也不再受宠。在他眼里,林雲的品性有时像极了吴小娘,好的时候极温顺极恭良,而针锋相对的时候寸步不让,挨多少打都不会讨一句饶,在一些问题上一点劝都不听。尤其是因为娘亲的事,无论是谁,只要是在这相关问题上必定与他人发生言语激斗,为此吃了多少亏,遭了多少暗算,可就是半点不改。老爷也正是因为这点,是见都不愿见他,两个人见了,也必然还是一场覆水难收的灾难。
所以,肖峰原想的是让主君去主持公道,但想到之前的种种情境,又有些后悔起自己这莽撞的行为来,万一两个人一言不合,少爷可能因此又要受一番苦了。
林将军盯着眼前这一页文字,饶有兴味似的,半天都没有翻动一下。空气都静了下来。
肖峰也着实不敢再说下去。而阿夏知道,吴小娘是主君的逆鳞,现在四少爷也成了全府上下唯恐避之不及的人,尤其是上次林雲在家祠里说得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主君盛怒,现在没有人会替他说话,更没有人敢去维护他。
突然,林将军浑厚低沉的嗓音问:“你说院里的人苛待他,是哪个院?”手上的书也放在了书案上,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地下跪着的人。
肖峰仍规规矩矩地跪着,听到这一激问,头上冒出冷汗来,声音也颤颤的:“回禀主君,是我们院里的人。”
“哦,照你说来,是他们侍候得不如你尽心了?”
“也不是这样······只是少爷这里供给短缺,少爷······”
“短缺?那意思就是大娘子苛待他了?”林将军的话截断了他的话音,质问道。
“不······不是······主君恕罪,我是说······”肖峰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此刻急得更语无伦次。
林将军不耐烦地一挥手,站起身来说:“走,去看看!”
接着林将军和阿夏就迈着大步出了这间朗阔的书房。
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已经过了酉时,有暗云遮住了月色,装点一新的林府上下,在一盏盏灯笼的红色光晕下,更显得层楼森森、径道幽幽。
一个端着水盆的侍女路过看到林将军,立刻停了脚步,俯身半蹲请礼,直待林将军已走远才继续端着水盆往静玉堂的西卧房去。林将军神色未变,继续往后花园的方向走。肖峰疾步跟在后边,忐忑难安。
到了后花园的垂花门,林将军坐上一顶抬轿,花园里的灯笼未亮,阿夏提着一盏玻璃灯在前面引路,两个轿夫顺着弯绕的主路不驰不徐地跟在阿夏后面,最后面是抹了一把又一把汗的肖峰。
早有一个眼尖的小厮看见肖峰和林将军人走在去偏院的路上,小跑到大娘子那儿,密语告诉了大娘子的心腹——红韶。大娘子柳氏听到后,并不惊异,喝了口茶,慢慢地问:“偏院的份例还和以前一样吗?”
红韶回:“上次主君减了那儿的份例,明宅老和苏总管那儿应该给的和上月一样。”
“没有人克扣他吧?”
“大娘子待人宽厚,可也保不齐有人看人下菜。”
“既然我这里没有,那就好。”大娘子放下茶杯,炕几上堆着几匹华美光滑的绸缎,一一点咐给红韶,“这一匹霓儿会喜欢的,送过去好好裁身衣裳才是。那两匹给清雨阁送去,专给两位姑娘的······”
林老爷在西门下了轿,步行至偏院门口,看到门窗紧闭,院里什么装饰都没有,萧瑟冷清,与内院截然不同,里面只有赖大娘和杏萍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赖大娘情绪还很激昂的,不时听到一两声咒骂之音。阿夏用力咳嗽了几声,里面立刻安静了,不一会儿杏萍出来打开了偏院的大门,看见主君一惊,立刻低垂了头,两手相握,将身体闪在一边跪了下去,并高声请安。南房中的赖大娘也慌忙披了件夹棉袄出来跪在当院。
载轩因为下午那一场闹,也没心情吃饭,剩下半碗粥和咸菜就放在炕几上早已凉透,也没见来人收去。肖峰抱怨了一通,见载轩不言不语,跟往日不一样,脸上是一副凄凄的神色,已然没了半点以前的刚勇,一气之下出去了。后来他自己慢慢腾挪到床上,面朝里,侧卧着想心事。他虽然不知道眼前这副躯体的前主人是怎么样一个人,又有过怎样的遭遇,但他似乎也理解了,他的前世和他有着极其相似的命运。今天的事,他无从评论,当代他已经见过了许多这样的伤心事,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人之常情。当落难时,不来落井下石就算是好人了,大多数人会同踩上一脚,好证实自己的实力和强悍的能量。嘲笑么,讥讽么,甚至是欺负呢,落难的人没有能力拒绝这一切,除非强大自己、丰翼羽翼,才能摆脱势下的局面。
听到父亲来到,他有些意外,他的思想困在这副躯体里这么七八天了,没见过任何人来看望他。从其他人的言语中,他知道上次林雲和父亲之间发生了很激烈的矛盾,从那次以后,父亲再没有见他。但想到刚刚唤了几声肖峰,都没人应他,也就猜到了,是肖峰去告了状。他想:如果父亲关心他,上次他病得几乎死去时,就该来看他,倘若父亲还疼护他,就不该任由下人们如此放肆。而傻傻的肖峰,竟还因为这点小事去请父亲来。肖峰这个人,他这几天也看得七七八八,忠心是忠心,可做事鲁莽,遇事不思考不过脑,嘴又没个把门的,吵架也抓不住重点,在赖大娘和杏萍两个人的合围下一点胜算都没有。
“你们苛待少爷吗?”阿夏替林将军发了话。
载轩听到说话的人声音清脆响亮,中气十足,猜到应该不是父亲发声。他没有起来,没人扶着他,恐怕从床上走到门口都要费劲力气。当然他也不想起来,既是还未病愈,就装着起不来身吧。
父亲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陌生了,程建的无情他已经见识过了。从来没有体会过父爱,他其实很怕去面对“父亲”这样一个人,他不知道如何去相处,也不知道如何维系俩人的关系。
“苛待?主君您相信吗?怎么可能是我们苛待雲哥儿呢?您难道忘了以前小娘子还在时,雲哥儿怎样跋扈了吗?”赖大娘抢先开了口,凄哀哀地装出一副哭腔来,顺势用袖角拭眼泪,“老爷,我们委屈啊!雲哥儿病了这许久,份例早吃尽了,我这把老骨头天天还要看大厨房那些人的脸色,舔着脸去讨些吃的来。我去跟翠薇母亲崔大娘说:‘可怜可怜我们少爷吧,身子弱,得吃些有营养的东西才好得快些。’就这还遭了管事婆的训斥,可我没说过什么,只要雲哥儿好起来,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受点委屈算什么呢!”
杏萍也跪到了赖大娘的旁边,也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主君,我们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受旁人眼色就算了,下午因为赖大娘没有给少爷弄来肉食,就遭了少爷的责骂,少爷还让他身旁的小厮去打赖大娘,您瞧瞧,大娘这脖子上!”说着,还扶着赖大娘的肩膀,露出后脖颈上两道红红的抓痕来。
天色昏暗,院子里一道灯也没有,阿夏提着那盏小巧四方的玻璃宫灯没有动,仍站在一脸威严的林将军身侧。
肖峰听到她们两个人合起伙来诬陷少爷,也慌忙跪爬到林将军身前一米远的地方,恨恨地回过头盯了杏萍和赖大娘几眼,那两人还在假惺惺地装委屈,便情绪很激动地说:“主君,少爷整日躺在床上养病,哪儿还有功夫来管院里这些事。小人看到她们只给少爷端些咸菜稀粥度日,哪知她们躲在厨房里偷吃,我气不过才去请您的······”
“主君,少爷平时就对我们这些下人动不动就责罚,我们早已是战战兢兢地过活,哪里敢对少爷说个‘不’字呢?肖峰是其心腹,若不是少爷指使,怎敢在院中和赖大娘撕斗?您要为我们做主啊!”杏萍不等肖峰说完就插过嘴来,说完又呜呜地哭起来。赖大娘也从旁帮腔,两个人呜呜咽咽地泣不成声。
“够了!”阿夏冷冷地止住她们。
冷眼看着这一院中几人互相辩白的林将军放慢了语速,吐出话来:“林雲原来就是这番管教下人的,自己目无尊长,生性乖戾,还挑唆闹事,看来得帮他管管了!”林将军来时后面还跟着几名轿夫侍从,这时林将军抬起右手,手指微动,那几个壮汉登时进到院中来到林将军身后。
“少爷没有啊!老爷,少爷没有!”肖峰听到林将军这么说,立刻向前爬了几步,争辩道。
“既是贴身小厮,先从他来吧!”阿夏领会心意,指示那几个壮汉抓起肖峰,手里各抄了一根短棒,开始没头没脸痛打起来。
木棍责打之声嗵嗵痛响起,肖峰哀嚎不止。地上跪着的杏萍和赖大娘也吓得发抖,再不敢作声。
载轩先前听到院中几个人把事情扯到他身上,就知道,今天怕是躲不过去了,就算自己想要装着下不了床置身事外,此刻再不出去就是把罪名坐实了。他正挣扎着披一件外夹袄,扶着墙慢慢往外走,却听到林将军的声音,他明白了,今天父亲来并不想为他主持公道,只是要借着这一桩事来看他有没有改过,刚刚自己一直赖在床上没有出去请安,定是让父亲又气急了。
再又听到肖峰被打,他三步并作两步、脚步杂沓地打开门,却又被门槛绊倒,双膝不受控制地磕在地下,外衣也滑落下去了。他没有顾及磕得生疼的膝盖,扶着廊柱站起身,看到肖峰双手抱头,躺在地下被打得左右滚动,就赶紧下了台阶。可没了可扶之物,他又立刻跪倒在地,他就身着一件素色内里小衣,四肢屈爬到林将军脚下。
“父亲,是我的错,是我错了。饶了晓峰吧!”载轩乞求道。
“你怎会有错?”林将军低头嫌恶地看了林雲一眼,反问他。
“求求父亲,饶他一命!”载轩抱住林将军的腿,抬起头再次哀求道。
林将军再不为所动。
载轩耳听肖峰的呼号越来越弱,就转过身,松了手,屈爬到肖峰那儿,扑到了他身上,几个壮汉手中的短棍不经意间已在林雲瘦弱的身上招呼了几下。此刻应该叫林雲吧,他要慢慢习惯自己的新身份,同这具躯体同呼吸共命运了,他紧咬嘴唇没有痛呼出声,用自己的手臂抱住肖峰,把肖峰护在身下。
阿夏看到林将军不发话,短棍已经打到了护住小厮的四少爷身上,便用劲“嗯”了两下,以示停止。
几名壮汉散开,又一一站回了林将军身后。
肖峰已被打得头破血流,身上已经不知道挨了多少下,浑身上下抖个不停。林雲用手拨开肖峰抱住头的手臂,试了试其鼻息。然后撑着地跪直了身体,转过林将军这面来,低声恳求道:“父亲,是我管教不力,是我的错。饶了他吧!”
“再好的奴才,到了你这里也被你教坏了。你交代给明宅老,他,送到别院去好好教教规矩。”最后一句林将军左手食指指着地上躺着的半死不活的人是对着阿夏说的,阿夏垂下头回了句“是”。然后林将军一甩宽大的袍袖,转身大步走了。临出门前,又交代了一句:“谁是这院里的管事,得好好教教你们少爷的规矩了,以后年节的份例也一并取消。”
阿夏跟着出去了,听到林将军说完这一句,担忧地看了看只穿了内里小衣仍跪在地上的林雲,朝两个壮汉使了眼色,命他们拖走了肖峰。
林雲知道事已至此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他只是看着被拖拽走的肖峰,无力地伸出右手想要阻拦一下,肖峰喘着气,眼睛被血糊的只剩了一条缝,就那么被拖出了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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